《苹果红了》_梅子_女儿_杨贵妃
初伏天的风是懒散的,像被什么催促着,不得不动起来,东张西望,心不在焉,漫不经心地掠过沥青路面、街边绿化树和楼房反射着阳光的窗玻璃,以至空气中的水汽也是燠热的。
梅子下车时额头和鼻尖儿都挂着汗珠,她自己也没想到,竟会去参加老姜女儿的婚礼。
梅子与老姜没有一点交情,仅仅见过两次面而已。当梅子接到老姜的邀请时,她还以为是老姜弄错了。后来老姜又专门给她发了微信,十分诚挚地邀请她,说您的光临“荣幸之至”之类的话。梅子随即“嘁”了一声,嘟哝一句:“现在的人都怎么啦?疯了吗?”
人的情绪是容易扰的,一个婚礼的邀请破坏了梅子的心情,整个下午她都觉得沉闷和压抑,好像有什么事儿堵在胸口。直到傍晚,梅子看到雪芳的微信留言,她的情绪才像河流一样转了个大弯儿,调整了方向。
尽管如此,梅子觉得这已经很好了,足矣!毕竟雪芳还告诉她一声,不告诉她又能怎么样呢?对待自己女儿的态度与对待别人是不同的,可以宽容到无底线,或者说,想不宽容都不行。
上次雪芳去稻城亚丁旅游,梅子在朋友圈看见闺女发的照片,就给她留言,叮嘱她要注意高原反应,注意安全什么的,雪芳没有一点回应,梅子有些熬不住了,给女儿拨了电话。“我现在忙,晚上跟你视频。”雪芳只说了一句话,就把电话挂断了。接下来,整个晚上梅子都在等待中度过,心里像有很大的事儿横在上面。梅子把手机的音量调到最大,就算手上沾满了面粉,也时不时看一眼餐台上的手机,生怕手机一旦不响而错过了视频邀约。事实上,那天晚上手机是有响过的,梅子理了理头发,从容不迫地过去拿手机,只是没一个是雪芳挂来的。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,梅子并没觉得煎熬,仿佛等待的时间越长,离与女儿见面的时间越临近。直到午夜时分,梅子才意识到这个晚上又白等了。当时梅子很生气,本想给雪芳打电话,可时间太晚了,怕打扰旅途劳累的女儿休息就没打。到头来,梅子只能自己生闷气:一方面怪罪雪芳说话不算话,轻视自己的存在;另一方面怪自己太执拗,太玻璃心。梅子几乎一夜没睡,感觉自己在女儿心目中似乎没什么地位,与女儿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形成了天地之差。怪谁,要怪也只能怪自己了。两天后,雪芳像没事儿人一样问梅子要不要给她买一条西藏手工围巾,梅子的心瞬间又热乎起来,连忙说不用了,自己已经有七八条围巾了,谢谢女儿还想着老娘。雪芳说:“也没啥,想着出来一趟,回去总得给你带点儿东西。”梅子还是没忍住问了雪芳一句:“本来说好前天晚上要通个视频电话,你怎么没动静了呢?”雪芳说:“噢,我忘了。”放下电话,梅子心里轻松多了,很快就原谅了女儿。事后梅子想:别的母亲也这样吗?造孽,真是造孽呀!
老姜邀请梅子参加她女儿婚礼的那个晚上,梅子的心情刚刚因为雪芳的留言有所调整,杨贵妃又跟她提起婚礼邀请的事儿,使本来已经转了方向的铁道线又扳了道岔——扳了回来。
杨贵妃,本名杨妮妮,是旗袍队里最丰满的一位。各位明白杨妮妮忌讳“胖”“发福”“丰满”一类的词语,所以就叫她“杨贵妃”。谁都知道“杨贵妃”代表着什么,奇怪的是,杨妮妮居然可接受这个称谓。时间长了,大家都忘掉了杨妮妮,习惯叫她杨贵妃了。
杨贵妃对梅子说:“我在群里看到了你的名字……”“什么名字?”梅子问。“星期六参加老姜女儿婚礼的名单哪。”杨贵妃回道。梅子有些不高兴,说:“我还没答应呢,而且我跟老姜根本不熟悉。”杨贵妃说:“我跟老姜倒是认识有些年了,可我们之间没礼尚往来呀,再说了,她女儿是二婚,大张旗鼓地张罗,合适吗?”梅子说:“谁知道现在的人都怎么了 ?脸皮厚得可以当鞋垫了,我不去。”杨贵妃说:“那,我也不去了。”
转眼到了周六,吃过早饭,梅子就觉得心神不宁,好像有什么该做的事儿没做,她仔细想了想,应该没什么事儿。对了,周六中午是老姜女儿的婚礼,她已经决定不去参加那个婚礼了,可奇怪的是,梅子还是拿出手机翻了起来,翻到了杨贵妃说的 “嘉宾名单”,自己的名字赫然在上。莫名其妙!这份名单最多算是拟邀请人员名单,而不是嘉宾名单。看着看着,梅子突然怔住了,她居然在名单里看到了雪芳的名字。雪芳去参加婚礼?她和老姜家有啥关系呢?为啥不跟我说呢?她说周五回来就为了参加婚礼吗?梅子心生一连串的疑问。雪芳单独出去住快一年了,她们母女之间很少见面,除非必要。这里说的必要,是雪芳认为的必要。还有,梅子每半个月去帮雪芳打扫一下房间,那也不一定可以见到雪芳。上一次打扫房间,梅子见到了雪芳,她对雪芳抱怨起来:“房间怎么能让你祸害成这样呢?批儿片儿的,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。这是人住的地方还是狗窝呀?”雪芳说:“老妈你就别操这个心了,一人一种生活方式。”梅子的火气上来了,大声说:“你的生活方式就是让老娘帮你擦哇!你以为我愿意为你操心吗?”雪芳反驳说:“可是我也没请你来帮我打扫啊。”梅子说:“我看不下眼儿。”雪芳嘟哝一句:“那就是你的事儿啦。”雪芳不说话了。梅子的唠叨则起步,她数落起雪芳:“二十八九岁的人了,生活还不能自理,将来谁娶你当媳妇,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……”雪芳说:“我对结婚不感兴趣。”
看到雪芳的名字之后,梅子决定去参加老姜女儿的婚礼,这样的话在婚礼上就可以撞见雪芳了,她想搞清楚对结婚不感兴趣的雪芳,参加别人的婚礼是怎样的感受。
到了婚礼现场,梅子并没有感受到“荣幸之至”的重视,她没见到老姜,只有一个不认识的人引导她来到“迎宾处”,一张铺着红布的台子上摆着“签到簿”样式的折叠册页以及募捐箱一般的纸盒子。册页是用来记录来宾名字和随礼数目的,纸盒子自然是用来装钱的,没有现金不是问题,旁边就有二维码,可以扫码转账。梅子翻弄着册页,比照最少的数额将自己的随礼数额填写上去。扫码转账时,梅子犹豫了一下,最后还是转了300元,比她填写的500元少了200元。梅子在心里说:“我能来已经很够意思了,表示一下得了。”
婚礼大堂熙熙攘攘,梅子东张西望,没见到雪芳的身影,却在第19桌见到了杨贵妃。
杨贵妃说:“我今天没啥事儿,闲着也是闲着,就来凑热闹了。你呢?不是也说不来吗?”
婚礼仪式之前,餐桌上摆着干果盘和糖果盘,一只小碟子里放着香烟。除了香烟之外,干果盘和糖果盘所剩无几。坐在杨贵妃旁边的一位中年妇女一边吐着瓜子皮儿,一边说:“现在的风俗真乱套,二婚怎么都改到中午办啦?”
杨贵妃好像知道得挺多,她说:“婚礼都在晚上,是现代人搞错了,二婚中午举办正对。”她又向身边的中年妇女普及起了知识:“结婚结婚,那个‘婚’字在古代是黄昏的意思,这样,中午办‘二婚’才符合传统呢,我看没啥不妥的。”
“还那样儿。”杨贵妃说,“职务不高,血压高;职称不高,血脂高;工资不高,血糖高。”
婚礼仪式开始了。发丝定型过的主持人走上T台,深情地说:“总有这样一段时光,让我们静静等待,等待一生一世的爱情;总有一个人,悄悄地出现在你的身边,令你怦然心动,然后彼此相爱。他们走过春夏秋冬,走过寂静繁华,今天终于走上这神圣的婚礼殿堂。让我们用潮水般的掌声欢迎这场婚礼的男主角——新郎隆重登场……”大家的注意力都聚焦在新郎新娘的身上时,梅子却心不在焉,在视线范围内、在大屏幕里闪过的人影中,四处搜寻着雪芳,遗憾的是,她一直没见到雪芳的身影。
婚礼的程序都差不多,新郎手捧鲜花入场,新娘一袭洁白的婚纱,在父亲的陪伴下登场。煽情的交接仪式过后,新郎和新娘真情表白,宣告爱情誓言,交换爱情信物……
主持人说:“请新郎托起新娘美丽温柔的手,你是否愿意这一个女人成为你的妻子并与她缔结婚约,无论疾病还是健康,无论贫穷还是富有,或任何其他理由,都爱她、照顾她、尊重她、接纳她,永远对她忠贞不渝,直至生命尽头?”
主持人对新娘说:“请新娘托起新郎坚强有力的手,你是否愿意这样的一个男人成为你的丈夫并与他缔结婚约,无论疾病还是健康,无论贫穷还是富有,或任何其他理由,都爱他、照顾他、尊重他、接纳他,永远对他忠贞不渝,直至生命尽头?”
杨贵妃冲着梅子撇了撇嘴:“真搞笑……听说两个人都是二婚,第一次结婚也这样山盟海誓的吗?”
杨贵妃叹了口气,说:“我家若影也单着呢,你说现在咋回事儿呢?就老姜闺女那个层次的,都结两次婚了……”
“本来嘛,你说咱闺女差在哪儿呢?为啥把优秀的都剩下了?不正常,太不正常了。”
现场掌声十分热烈,婚礼仪式走到尾声,主持人的话锋变了,仿佛成了脱口秀表演:“新郎新娘手牵手,从此成了小两口;新郎新娘一根筋,海枯石烂不变心;新郎新娘同进步,多吃萝卜少吃醋;新郎新娘感情好,明年就生小宝宝……”
梅子站起来在人群里张望着。杨贵妃瞅着梅子说:“饿了是吧?都12点多了,还不上菜。”
菜总算上来了,但热菜不热,凉菜不凉,尽管如此,没多大工夫几道菜就盘子见了底儿。新郎和新娘敬酒之后,一桌子菜被提前“光盘行动”。杨贵妃从不吃亏,她早有准备,见别人开始动手,便迅速从包里拿出了塑料袋,成功地打包了半个红烧肘子和半份四喜丸子。
从酒店出来,杨贵妃陪梅子走到了地铁站,一路上她不停地讲啊讲,主要是抱怨她女儿这茬孩子:“都说95后和00后是‘绝代佳人’……”
杨贵妃说:“我现在啥都挺好的,就是若影让我糟心,一想到她,就条件反射脑瓜仁儿疼。你家雪芳呢?”
“我真心不理解,你说这茬孩子中啥邪了,整天捧个手机,一天不出门,洗澡两分钟,‘大号’半小时……”
“可不是嘛,买东西从来不讲价,说别人不容易,可她老爹老妈就容易?”说着,杨贵妃还掂量掂量手里的塑料袋,“当年供她出国留学,我跟她爸吃剩饭剩菜是家常便饭。”
10年前,梅子和杨贵妃谈论起各自女儿时都十分骄傲,比如所在大学在世界上的排名多少多少,即便大学排名不算靠前,还是能说一说专业,而且,学校里曾经走出来过哪些名人,不管自己了解不了解,都能背出名字,如数家珍,仿佛汗毛孔里都透着自豪。时过境迁,如今两个孩子都回来了,梅子和杨贵妃彼此知道对方底细,用不着打肿脸充胖子,都耷拉下脑袋。
望着杨贵妃的背影,梅子想起小学时的同学杨妮妮,即便后来当了护士的杨妮妮依旧身材苗条,婀娜多姿,可人是禁不住岁月摧残的,梅子心里想。
长篇小说《苹果红了》系2023年中国作家协会“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”重点推进作品。本书是一部反映时代变迁的现实主义佳作,聚焦自改革开放至新时代近四十年祖孙三代人的生活变迁,将代际差异、城乡变迁、市场经济转型、农村产业数字化升级等充满历史记忆与时下热议的话题,通过刘宝贵、梅子、雪芳三代人的生活铺展开来,充分展示了刘家三代人身处时代大潮中的不同选择。
家族里的第一代从农民到工人,第二代从工人到知识分子,第三代从知识分子又回到农村成为新型农民。小说以两条线索进行交叉叙事:一是世纪之交刘宝贵一家人的生活经历;二是生物学海归女博士雪芳去山顶村种苹果的创业经历。重点聚焦三代人生活观念与时代变革的碰撞,故事情节跌宕起伏,叙事节奏张弛有度,塑造了众多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,尤其是雪芳这一95后海归、城归新型农民的形象,演绎出平民百姓的又一部“人世间”。
作者以宏大的叙事方式,记录时代的波澜壮阔,反映了从改革开放到新时代城乡的变化和人们的精神风貌,书写了新时代中国山乡巨大的史诗性变革。
津子围一级作家,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。出版长篇小说《童年书》《大辽河》《十月的土地》等18部,中篇小说集《大戏》等10部。在《人民文学》《当代》《十月》《上海文学》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200余篇,近百篇小说被选刊及各类年度选本选载并多次入选中国小说排行榜、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排行榜等。作品荣获“中国好书”、《小说选刊》中短篇小说奖、首届“鲁艺文艺奖”、曹雪芹长篇小说奖等。参与编剧的电视剧获得第25届、第26届中国电视剧“飞天奖”和第十一届中宣部“五个一工程”奖。电影剧本获2019“夏衍杯”优秀电影剧本奖。话剧《北上》获第十七届中国戏剧节优秀剧目奖、第五届华语戏剧盛典“建党百年主题创作十佳作品”奖、第36届田汉戏剧奖等。返回搜狐,查看更加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