90后程序员股市“血亏”70万:没赚到钱生活还有意义么?
6月底发布的经济刺激政策,让贾腾觉得“市场必定会有反应”,随后他在A股“梭哈”了毕业工作三年以来攒下的50万,外加信用卡透支的20万,希望能借此“滚出”一套深圳房子。
7月初,牛市呼声日盛,贾腾一度看到了“暴富”的希望。但最终,这次大胆的尝试还是以大额浮亏收场。他最后押注的一只科创板新股,在他追高买入后转瞬大跌,不过10多分钟,账面浮亏20万。
贾腾并非一个“不值得同情”的冒进投机主义者。大学毕业后的三年多时间里,他曾为“创富”这件事,做出过脚踏实地的努力。他在科技园当过程序员,而后转战华强北成为职业“背包客”。
和贾腾约见的餐厅,坐落在深圳福田中心商务区林立的写字楼中间。时值晚7点,大批手拎便当盒的都市白领离开了办公楼,正沿着限流的围栏排队朝地铁口挪动。
逆着人流我找到了这家人均消费125元的椰子鸡火锅,在服务员的带领下落座。这时餐厅里顾客还很少,可以隐约听到邻桌顾客讲起他们游玩澳洲时的冲浪经历。
贾腾提前说了他可能会晚到,因为他要先到华强北跑一趟拿货。等了20多分钟,我还是微信问了他一句,“来了没?”他秒回,“到了,厕所打扮下。”
很快,贾腾出现在了餐桌前。他穿着黑T和大裤衩,脚踩一双洞洞鞋,整张脸眉毛尤为突出,浓黑有力,与M字额后的稀疏头发形成对比。
“之前的工作”指的是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:在一家央企当程序员。最开始,这份工作对于贾腾而言,是个值得惊喜的意外。
“第一天做完笔试就没多想了,第二天一觉睡到中午醒来,竟然看到通知面试的短信,就急急忙忙去参加面试,没想到最后都过了。”
直到入职培训进行到半程,贾腾才知道,工作地点是在深圳。他因此一直认为,“是深圳选择了我,不是我选择了深圳。”
在珠海培训期间,他按公司的安排,到深圳办理了落户。“我现在还记得那天的情景,当时就在皇岗租了一间公寓改造的旅馆,那里的客厅都摆了床。”
他在朋友圈晒培训的照片,穿上红色队服的他和新同事们笑得灿烂;晒落户后更新的身份证,重点在地址那栏。
他将自己对工作的那股干劲描述为“热爱”,除此之外,公司的一切都让他觉得莫名的自豪。
他喜欢每个月都有一次的豪华版下午茶,满桌的小蛋糕,或者干冰还冒起气儿的寿司拼盘,让他不知道该选哪个好。
他到现在还没用完公司发放的电影券福利,总是喊着要约朋友去深圳最好的电影院看电影……
到深圳落户当天,贾腾专门挤出时间,到华强北跑了一趟。大学期间,贾腾就小打小闹地搞起了卖手机的生意,货源全都来自深圳华强北,但他始终没亲自到过那里。
这次到访后,他便知道,华强北日后会是除了出租屋和办公室之外,他在深圳最常跑的地方。
有些人认为华强北是“山寨王国”,最新款的苹果产品出炉一个星期后,就立马会有全真高仿在这里的柜台上架。2013年后,华强北开始更多地以“硬件硅谷”的标签名扬。这里还诞生了一个“机械妖姬”,专门发布硬件制作视频,Youtube上的粉丝在国内出海Up主中排行前列。
但贾腾并不关心这些,他只在乎,以后自己的卖手机生意,做起来会更方便,规模也会变得更大。
在南山的科技园当了一年多程序员后,贾腾选择了辞职,开始全职卖手机。让他选择离开的原因有很多:“一直加班使人掉头发”“负责的项目产品没多大意义,全是上司提出的伪需求”“跟谈恋爱一样,工作久了新鲜劲儿也就过了”。
但最主要的可能还是,当时卖手机的副业收入就已超越了当程序员的收入。他也找过其他公司的程序员工作,最后还是因为收入不理想,把offer拒了。
在提出离职前的一段时间,贾腾形容自己长期处在“博炒”(让公司解雇自己)的状态,他每日无心工作,一到下班时间就冲回家,通过种种渠道给自己的卖货微信小号引流。
卖得好的时候,就一晚上的功夫,他能盈利千把块,而当程序员的收入,一个月下来到手也只有8000元。
朋友对贾腾当“背包客”的选择有些不理解。张小婉对贾腾的职业记忆,还停留在大厂当程序员上,得知他正全职卖手机后,她先是怀疑,“不会吧?真的在卖手机吗?”然后是不解,“当程序员不是挺好的吗,为何会想要卖手机?”
虽然人们爱说程序员“秃头”,常常对他们做“猝死”警告,但在大多数人的认知里,程序员还是一个体面且收入尚可的工作,尤其是大厂里的程序员。
今年春节,贾腾留在深圳没回老家。原因是去年国庆回家,和母亲由于琐事吵架,母亲撂下气话,让他以后都别回老家去。在疫情还不太严重时,他经常一个人出去吃烤羊,一顿就是300-400块钱。
“如果你早几个月找我吃饭,我是根本不会理你的。”他给我看自己的Instagram账号,最近一次和朋友聚餐喝酒的合照,已经是去年11月,这之后他就中断了自己的动态更新,直到几天前。
“因为我把全部时间都花在了卖手机上。”他边扫码看菜单边说,“那时候出来吃饭我也是根本不会看菜品价钱的。”说完,他放下了手机,让我决定点些什么。
今年6月,贾腾的存款数字已经跳升到50多万,全是他通过之前的工作和卖手机赚回来的,当然大头还是来自卖手机。“毕业三年有50万现金,这在同龄人里没几个吧?”
2017年大学毕业来到深圳时,贾腾每天只想着一件事:“多搞点钱。”在他看来,没有比深圳更适合赚钱的地方了,“在深圳都搞不到钱,那你还能在啥地方搞到钱?”
他租住在月租1500元上下的出租屋,不氪金玩游戏,对奢侈品也没有欲望,甚至也一直没交女朋友,除了对吃和兄弟聚会比较大手笔,其他消费他一概极尽克制。
“在老家可以安心当一条‘咸鱼’,但在这里不一样,每天早上一睁眼就想着怎么能多赚钱。”
他最终把这种迫切的渴望归因于深圳这座城市营造的外部环境,“这里的氛围就给人这种感觉。”此时,夜幕初降,正值第一波晚高峰,车辆在城市高架川流不息地驶过,发出大城市特有的无休止的轰鸣。
去年国庆节跟母亲吵完架后,他不仅没有再回过家,也没回复过母亲的任何信息。他形容,那一段时间的自己听不得任何别人对自己的一点不满和批评,“谁敢跟我争,我肯定……”
在没和母亲闹掰前,贾腾曾经和母亲商量过,母亲拿出30万,再加上自己的50万,凑一套深圳房子的首付,真正在深圳“settle down”(安定下来)。但他还是没有“上车”,原因是,卖手机虽然带来了相当可观的收入,但毕竟缺乏稳定性,这让他担心“断供”。
还有就是,他更希望买房的钱全部来自自己。“我想过了,即使我妈说了会出钱,我最后应该还是不会接受,因为我不想花家里的钱。”
7月初牛市将至的呼声,让贾腾看到了希望。继科技园、华强北之后,这次,他把淘金点定在了A股,梦想将原来的存款“钱滚钱”,在深圳滚出一套房子来。
存款+信用卡,贾腾攥着70万进场了。他先后买了三只股票,第一支最后亏8万卖出,第二支亏17万卖出。心灰意冷下,他本来打算就此打住,亏剩下的钱用来作为自己在深圳打拼最后两年的生活费。但一念之间,他还是押注了第三只股票。
“那天上午看到这只科创板新股,一路上涨,涨幅大到触发临停,我就决定买入,当时挂了每股80多块买入,但一直没买进,直到120多块才买入,但是没有想到,一买入立马就大跌。”每次说起这段失败的投资经历,贾腾就会手扶额头,不停叹气。
事实上,此次入市前,贾腾已经有大半年时间没碰股市了,因为“亏得一塌糊涂”。时隔半年再度进场,他不曾想,自己竟掉进了同一条河流。
在这顿吃了将近两小时的晚餐中间,贾腾频繁把手机听筒凑到耳边,听外放的微信语音,然后用家乡方言回复。语音来自他的妈妈,从隐约听到的语音中可以推断,他和母亲交流了这顿饭的所有细节,从约饭人是谁,到自己比以前吃得少了很多,再到剩下的食物要不要打包带走。
亏成实际上的负资产后,贾腾联系了母亲。“我觉得对不起我妈,所以想给她打个电话。”他还记得那通电话的细节:接听后他没直接说自己经历的事情,而是“问我妈,她身体怎么样,老爸对她好不好。”
那通电话之后,贾腾立马就坐车回老家了。这趟车很破旧,跑在路上可以感觉到车内地板在轰轰震动。他坐在副驾位置上一路一言不发,默默掉泪,“司机一路上也没问我到底怎么了。”
“好像人都是非要到这种重要的时间节点,才会反思,后悔自己过去为什么不能做得更好。”
尽管深圳并非他主动选择,但他对深圳的一切都感到满意。他喜欢这里干净宽阔的街道,不像老家和上大学的城市,街道又旧又窄又脏;深圳还很包容,不排外;在深圳的路上经常能看到有人踩着滑板从身边经过,这在其他去过的地方“是不敢想象的”。
事实上,在深圳的三年,贾腾不可谓不努力,只是这种努力可能不太符合人们对“后浪”的普遍期待和想像。
他从小就似乎有些不太安分,在用电脑、上网冲浪这件事情上,永远比同龄人稍早一步。初中期末考“放榜前”,大家还在等最后的成绩和排名,他却已经拿到了全级成绩的完整电子文档;他总是在各种网站里面上下倒腾,搜到一些同学们都没看过的资料、照片。
吃饭期间,他几次建议我也去华强北的明通大厦(华强北的其中一栋大楼,因为转做美妆引发关注)拿货,然后通过直播带货卖点美妆,“这样能搞到钱。”
他还给我看他的手机,除了微博和Instagram,手机上基本没有用来娱乐的APP,没有抖音也没有王者荣耀,有的都是股票投资和买卖手机相关的APP,而微博也是因运营自己的蓝V账号所需。
他每天奔走于华强北的柜台间,给自己的卖货微信拍视频引流,因为技术问题,他有一段时间几乎每天都过着美国时间。
高考结束,他被广东一家一本末尾的高校录取,读计算机专业,这个成绩超过了他过去所有模拟考成绩,他从这里开始“一路坦途”。至少50万的现金存款,看起来确实比他最要好的、毕业于重本学校的兄弟混得好得多。后者三年内换了两份工作,而后待业将近一年。
但从无到有再回到无的大起大落,让他对自己产生了怀疑。“好像努力读了这么些书,最后还是没起到太大作用,现在还是什么都没有。”
“但是卖手机本来就跟你学的东西没有一点关系。”他忙不迭否认,“不对,我读书跟我卖手机的关系非常大,为什么我卖手机就是卖得比别人好,这就跟我学到的东西有关。”
贾腾一直感觉自己跟华强北其他背包客不一样,他觉得如果要在华强北的几家档口里赊账十几万,应该是完全没问题的,因为他有别人没有的技术,几家熟悉的档口老板都很看得起他。
但这些目前看来都没有过大意义了,即便能赊账,卖不卖得出去也是个大问题。贾腾明显感觉到,疫情过后最近一段时间,卖手机的生意也不好做了。“一种原因是全世界疫情蔓延,货源减少了,另一方面是国内经济受一定的影响,人们的购买力也下降了。”
手机难卖,他开始重拾程序员老本行,自己做起了项目:依托微信公众号,提供付费查询服务。“好像再找工作朝九晚五地上班,已经不太能适应了。”
他给自己在深圳定了最后两年时间,一边“搞钱”,一边考老家的公务员,如果赚到钱了,就留下,不行就撤。
临分别在地铁口时,贾腾突然抛出了一个疑问,“我觉得如果一个人自己没有赚到钱,那无论他做多少对他人或社会有益的事,其实都是毫无意义的,不是吗?”
我没有来得及思考和回答,地铁匆匆的人群,就将我们挤开到两个不同的地铁口。但或许贾腾的问题本身就不是抛给我的,他自己其实已经早有答案。(文中人名为化名)